晨雾还未散尽时，铁砧声已撞碎了村口的寂静。青石砌的铺子伏在古槐树下，烟囱吐出的白气与枝头喜鹊的啁啾缠绕着升向天空。风箱低沉的呼吸里，炉膛的火星子像揉碎了的朝霞，溅在褪色的“千锤百炼”匾额上，惊醒了门楦悬挂的旧镰刀——那些被岁月磨薄的刃口，仍在讲述麦浪翻滚的往事。

    老铁匠姓陈，脊背弯得像把老镰刀，可是，他抡起铁锤时臂膀上仍有山脉隆起。他总说打铁要看火候：“蓝火淬骨，红火塑魂。”学徒阿旺添炭的手势总是被他敲打：“急什么？得让铁醒透！”炉中沉睡的铁胚渐渐泛起了珊瑚色，仿佛土地在春夜里舒展开了血脉。铁钳夹起通红的铁块时，檐角垂落的蛛网都在热浪里颤抖，恍若时光被烫出了褶皱。

    铁砧上的舞蹈始于第一声清越的撞击。铁锤与火舌对歌，金铁交鸣声惊散了槐花雨。老陈的锤点如古寺梵钟，阿旺的落锤似急雨叩窗，师徒俩的节奏在火星四溅中织成密密的锦。锄头雏形初现的刹那，铁器忽然发出了龙吟般的震颤，惊得檐下燕子斜斜剪开炊烟，翅膀上沾着新淬的硫磺味。

    盛夏的午后，铁匠铺是蒸腾的琥珀。穿红肚兜的孩童躲在阴凉处，看淬火的铁器在盐水里开出蓝紫色的花。老陈用余温未散的铁条烙糖画，焦香混着麦芽甜漫过门槛，勾得货郎担的拨浪鼓声都失了颜色。穿蓝布褂的妇人送来豁口的锅，瓦罐里浮着几枚青杏：“给您润润嗓子。”铁锤声便沾了酸甜，把暮云敲成一片片金箔。

    雨季来时，屋檐上的雨水在青石板上凿出了小小的银河。老陈坐在条凳上磨锛子，砂轮转动的呜咽里，铁器显露出松针般的纹路。过路歇脚的货郎说起城里的电焊机，老人只是笑笑，往磨刀石上淋一瓢井水：“急火文火都是命数，机器哪懂得给铁器续魂？”水汽氤氲间，铁锹上的云纹愈发清晰，像极了后山竹林在雨中摇曳的投影。

    秋风起时，铁匠铺成了煨故事的暖窑。老篾匠捧着豁嘴的铜壶来补，非得用半斤烟丝换一段年轻时的铁事。炉火映着老人脸上的沟壑，他说大炼钢那会，全村的铁器都在此熔成了赤红的泪，唯独祠堂的铁钟逃过一劫——是老陈连夜把它埋进了祖坟边的荞麦地。故事在铁砧上溅起火星，惊醒了梁间新筑的燕巢，雏鸟啁啾声里，补好的铜壶正咕嘟咕嘟煮着陈年旧事。

    腊月里的第一场雪，给铁砧戴了顶白绒帽。老陈给铁炉披上草帘，却将门板卸了，好让暖意漫到街心。赶集归来的乡邻在此烤一烤冻僵的手，铁砧成了温酒的炉台。锡壶里的黄酒咕咚冒泡时，不知谁起了头唱起夯歌，粗犷的调子撞在铁器上，震得墙角屋檐悬挂的铁片风铃叮当作响。穿新棉袄的孩童趁机摸走块余温尚存的铁屑，放在雪地里看它嗞嗞地吞吃洁白。

    暮色漫过打铁铺时，晚霞正在铁匠铺的淬火池里冷却成青灰色。老陈用炉渣在墙角垒出一个小小的七星灶，煨着阿旺媳妇送来的红薯。铁砧上的凹痕盛着月光，像是盛着年年岁岁金戈铁马的残章。风箱的叹息渐渐低下去，而檐角的铁片风铃仍在叮咚作响，仿佛在数着：这代人敲进去的晨昏，那代人带走的春秋，还有永远留在铁器的纹路里的土地的脉搏与星星的光芒。

    （王吴军）